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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文阅读
两个世界
老舍
江上飞着雪花,灰黄的江水托着原始的木舟与钢铁的轮船,浩浩荡荡地向东流泻,时时发出抑郁不平的波声。一只白鸥追随着一条小舟,颇似一大块雪,在浪上起伏。黄鹤楼上有一双荚朗的眼,正注视着这一切。
前几天,林磊与两千多难民挤在一条船上来到武昌。他很难承认自己是个难民,他有知识,有志愿,有前途,绝对不能与那些只会吃饭与逃生的老百姓为伍。可是,知识、志愿、前途全哪里去了?他逃,他挤,他脏,他饿,他没任何能力与办法,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分别。他独自流落在异乡。谁?干什么?怎么回事?他一边走一边自问。
他过江去看看汉口。车马的奔驰、人声的叫闹、街道的生疏,身上的寒冷,让他没法思索、计划什么。他只觉得孤独、苦闷。买本刊物拿回旅馆去看。刊物各有各的立场,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。他认为自己的立场是一切活动的基础。自己的主张,是个人事业的出发点,也是国家转危为安的关键。顺着自己的主张与意见往下看,破碎的江山还可以马上整理起来。这个,一般人是不会有的,所以他们只配当难民,对已对国全无办法。
他必须为他自己思索。茫茫的长江,广大的景物,须拿他自己作为中心,自己有了办法,一切才能都有了办法。每读过一篇文字,他便尽着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摩批判。每读过几篇文字,他便把它们分刬出来:哪篇是哪一党一系的主张,哪一篇与哪一篇是同声相应,或异趣相攻。他自信独具卓见,看清大时代的思想斗争的门户与旗号,从而自许为战士中的一员。这使他欢喜,骄傲;眼前那些兵,各地流亡来的乞丐,都不值得一看。
他有一次在街上走着,远远的,他看见个熟识的背影,脖儿长而挺脱,顶好看的细腰,一件蓝色的大衣的后襟在膝部晃动……可是他不能轻快地前往。背影的旁边还有另一个背影,披着件臃肿的灰布棉衣,倚靠着她。她居然和这个布袋靠得很近!他想起过去的甜美。两年的同学,数不过来的小小的亲密……为什么和一个伤兵靠着肩?
她和那个伤兵进了一座破庙,上台阶的时候,她搀起伤兵的左臂,那个伤兵右臂已失,像个没捆好的行李卷。破庙门垛上挂着个木牌--XX仿兵医院。
林磊一夜没能睡好:她舍去小姐的生活,去当看护,有什么意义呢?多少万士卒都被打败;多添一个半个女护士,有什么好处呢?一个有革命思想的女儿,与一群专会厮杀的大汉,怎能住在一处呢?
一清早,他便立在破庙前。右肩忽然沉了一下,那个俊秀的脸离他只有半尺来远。“磊,你怎么来的?”
磊答不出一个字。她的脸比往日粗糙了一些;他得想一想才能肯定她的确是旧日的光妫。“家里怎样?”
光妫把头低下去,“我的家全完了!父母逃是逃出来了,至今没有信!”“可是你挺快活?”磊的唇颤动着。
“我很快乐!”她皱了下眉,“逃难的时候,父母失散,人财两空,我只感到穷困微弱,像风暴里的一个落叶。后来,遇到一群受伤的将士与兵丁,他们有的断了臂,有的瘸了腿。可是他们仍想活着,还想病好再上沙场。他们简单,只有一个心眼——把命丧在战场!我什么也没有了,可还有这条命。我得做些什么。我就随着他们来到此处。他们对我都很敬重;我袋中有一角钱也为他们花了,他们买一分钱的花生也给我几个。在这儿,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真纯,什么叫作热烈。”
“他们为谁打?他们不知道。”磊给满腹的牢骚打开了闸,“你去救护他们,立在什么立场上,有什么全盘的计划?把一两个伤兵的臂襄好就能转败为胜?”
光妫笑了。“我没有任何立场与计划,我只求卖我个人的力量,救一个战士便多保存一份战斗力。我只剩了一个理想,就是人人出力,国必不亡。国是我的父母,大家是我的兄弟姐妹。一路军也好,七路军也好,凡是为国流血的都是英雄;凡是专注意到军队的系属而有所重轻的都是愚蠢。”
“连报纸也不看?”磊恶意地问。
“不但看,而且得由我详细地讲解。他们不懂得的是那些新名词,我不懂得的是中国的人地事情。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;生在中国,为中国而死。我们。光妫又笑了,“平日只顾了翻译外国书,却一点儿不晓得中国事。美国闹什么党派,我们也随着闹,竟自不晓得那是无中生有!”她忽然立住了,“哟!走过了。”“走过了什么?”
“肉铺!我出来给刘排长买二毛钱的猪肝。他的血流得太多了,医院里又没有优待的饭食。你有钱没有?这是我最后的两毛钱了!”
林磊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。她接过去,笑着,跳着,钻进一家小肉铺去。
“妇女是没有理想的,”他对自己说,“谁给她送一束花,谁便是爱人;到如今,谁流点儿血谁便是英雄!”她由小肉铺轻巧地跳出来,手中托着块紫红的肝。他急忙走开。眼前时时地现出一块紫红的猪肝——猪肝的一边有些人,有些事;猪肝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有;仿佛是一活一死的两个小世界似的。
(有删改)
1.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,不正确的一项是(   )。(3分)
A.开头的景物描写,一方面暗示了当时国家遭受外敌侵略的背景,一方面侧面衬托出林磊内心世界的不平静。
B.光妫说“我很快乐”,这主要是因为她在经历了逃难,父母失散、人财两空后感受到了抗日将士对她的关怀。
C.小说明显地分为两个部分:前半部分主要写林磊的期望与现实处境的矛盾,后半部分写他与光妫的矛盾。
D.这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有那个时代的典型性,寄托了作者对当时国家命运的思考,也显露了他的主张和期望。
2.请结合小说内容,简要分析小说中林磊矛盾的形象。(4分)
3.她为什么不用具体人名代替,分析作用。(6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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