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养鸭
丰子恺
①除了假日有长长大大的四个学生--两大学， 一高中， 一专科—— 回家来热闹一番，经常住在家里只有三个半人：我们老夫妇二人， 一个男工，和一个五岁的男孩。 但畜牲倒有八口：两狗，两猫，两鸽，和两鸭。 有一位朋友看见了说：“人少畜牲多。”
② 这许多畜生之中，我最喜欢的是两只鸭。狗是为了防窃贼设法讨来的；猫是为了抵抗老鼠出了四百多块钱买来的，都有实用性。并且狗的贪欲，无耻和势力，猫的凶狠和谄媚，根本不能使我喜欢。至于鸽子呢，新近友人送来的，养的不久；我虽久仰他们的敏捷和信义，但是交情还浅，尚未领教，也只得派生在不欢喜之列。惟有两只鸭，我觉得有意思。
③这一对鸭不是原配，是一个寡妇和一个第二后夫。来由是这样的：今年暮春， 一吟(就是那专科生)从街上买了一对小鸭回来，小的很，两只可以并排站在手掌上。白天在水田游泳，晚上睡在一只小篮里，挂在梁上：为的是怕黄鼠狼拖去吃。有一天半夜，听见室内哗啦哗啦的响，原来是鸭子叫，我急忙起身，拿电筒一照，只见地上一只小雄鸭仰卧在血泊中， 仔细一看，头颈已被咬断，血如泉涌了，连忙探望篮子，小雌鸭幸而还在，环视室内，凶手早已不知去向了，看着残生的小雌鸭，叹了好几口气。
④ 后来一吟又买了一只小雄鸭。大小和小雌鸭仿佛。几日来，小雌鸭形单影只，如今又鹈鹈蝶蝶了。自从那件血案发生以后，我们每晚戒备很严，这一对续弦的小鸭，安全地长大起来，直到七月初我们迁居新屋的时候，已经长成一对中鸭了。新屋四周没有邻居，却有篱笆围着一块空地。我们在篇笆内掘一个小塘，就称为乳鸭池塘。 一对鸭子尽日在篱笆内仰观俯察， 逡巡游泳在我的岑寂的闲居生活上增添了一种生趣。不知不觉之间，它们已长成大鸭。全身雪白，两脚大黄，翅膀上的几根羽毛，黑色里透着金光，很是美观。它们晚上睡在屋檐下一只箩子底下。箩子上面压上一块石板，也是为防黄鼠狼。谁知有一天的破晓，我睡醒来，听见连新我们的男工，在叫喊。起来探问，才知道雄鸭又被拖去了。 一道血迹从箩子边洒到篱笆的一个洞口，洞外也有些点滴，迤逦向荒山而去。查问根由，原来昨夜连新忘记在箩子上压石板，黄鼠狼就来启箩偷鸭了。既经的疏忽也不必责咎，只是以后的情景着实可怜。那雌鸭放出箩来，东寻西找，仰天长鸣“轧轧”之声，竟日不绝。其声慌张、焦躁，而似乎含有痛楚，使闻者大为不安。所谓“行人驻足听，寡妇起彷徨”者，大约是类乎此的鸣声吧。以前小雄鸭被害了，她满不在乎，照旧吃食游水，我曾经笑她“她毕竟是禽兽”,但照如今看来毕竟是人的同类，也是含识的、有情的众生。傍晚我偶然走到箩子旁边，看见早上喂的饭全没有动。
⑤ 雌鸭“丧气所夭”之后， 一连三四日“轧轧”地哀鸣，东张西望地寻觅。后来也就沉静了，但样子很异常，时时俯在地上叩头，同时“咯咯”地叫。从前的邻人周婆婆来，看见了，说她是需要雄鸭。我们就托周婆婆作媒，过了几天，周婆婆果然提了一只雄鸭来，身材同她一样大小。毛色比她更加鲜美。雄鸭一到地上，立刻跟着雌鸭悠然而逝，直到屋后篱角，花荫深处盘桓了。他们好像是旧相识的。
⑥这一对鸭就是我现在所喜欢的畜生。我喜欢他们，不仅为了上述的一段哀史，大半也 是为了鸭这种动物的性行。从前意大利的辽巴第(列奥巴尔迪 Leopardi)喜欢鸟，曾作“白鸟颂”。鸭也是鸟类，却没有被颂在里头，我实在要替鸭抱不平。许多人说，鸭步行的态度太难看。我以为不然，摇摇摆摆地走路，样子天真自然，另有一种“滑稽美”。狗走起路来皇皇如也，好像去赶公事；猫走起路来偷偷摸摸，好像去干暗杀，这才是真难看。但我之所以喜欢鸭子，主要是为了他们的廉耻。人去喂食的时候，鸭一定远远的避开。直到人去远了才慢慢地走近来吃。 正在吃的时候，倘有人远远地走过来， 一定立刻舍食而去，绝不留恋。 虽然鸭子终吃了人们的饭，但其态度非常漂亮，绝不摇尾乞怜，绝不贪婪争食，颇有“履霜 坚冰"之操，“不食嗟来"之志，比较之下，狗和猫实在可耻：狗之贪食，恐怕动物中无出其右了。喂食的时候，人还没到，狗已摇头摆尾地先到，而且把头向空盆里乱钻。所以倒下去的食物往往都倒在狗头上。猫是上桌子的畜生，其贪吃更可怕。不管是灶头上，柜子里，乘人不备，到处偷吃。甚至于人们吃饭的时候，会跳上人膝，向人的饭碗里抢东西吃。 一旦抢到了美味的食物，若有人追打，便发出一种吼声，其声的凶狠，可以使人想象老虎或雷电。 足证它是用尽全身之力，为事物而拼命了。凡此种种丑态我们的鸭子全然没有。鸭子，即使人们忘了喂食，仍是摇摇摆摆地自得其乐。这不是最可爱的动物吗?
⑦这两只鸭，我决定养它们到老死。我想准备一只笼子，将来好关进笼里，带它们坐轮船，穿过巴峡巫峡，经过汉口南京， 一同回到我的故乡。
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七日
(选自丰子恺散文集《闲居》,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，有删改)
10.请根据文章内容，用词语填空(4分)
一吟买鸭， →① →再配雄鸭，② →雄鸭遇难，③ →另寻雄鸭，雌雄止悲→谈鸭性行，④
11.通读全文，把握文意，有人说文章开头和结尾两段与主体内容关联不大，可以删去，请说说你的看法。(3分)
12.赏析文章中画线句子，按要求作答。(5分)
① 但畜牲倒有八口：两狗，两猫，两鸽，和两鸭。(对于畜生，作者为什么使用量词“口”,而不用“只”?)
②正在吃的时候，倘有人远远地走过来， 一定立刻舍食而去，绝不留恋。(简析加点词语的表达效果。)(3分)
13.结合文章内容分析作者的处世哲学。(4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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